去年这个时候,我刚刚搬到上海来。
零零碎碎东西分两次寄来,加起来有差不多十个箱子。难为快递小哥,和我一点点蚂蚁运米一样搬上来。他感叹说:你东西怎么那么多!然而刚刚结束掉宿舍生活,锅碗瓢盆样样都缺,仍然要一手一脚慢慢置办起来。
说实话,若有可能,我实在是什么也不想要——勤勤勉勉伺候这具肉身,到头来也不过是颠颠倒倒的沉沦。《项链》与葛薇龙,茨威格的《断头皇后》从小看到大,由不得人不心生警觉。但还是忍不住买书,把小屋子里堆得满满当当,一边在心里告诫自己再也不要,一边多抓鱼做活动的时候就自以为勤俭持家地买下一大箱子,或是看到绝版书就忍不住迅速下手——但我心里明镜也似,小钱钱是流水一般往外花,靠这发家致富却是绝无可能。
扯远了。当年为断舍离,拒绝了电饭锅,煮饭炖汤全靠一只高压锅。一年过下来,我这么个胡乱花钱容易剁手的人,竟然没动换个新宠的心。
煮饭熬粥自然不要讲。薄薄一层东北米铺在锅底,一顿刚刚好吃完。想要米粒粒泛光如新抱,就滴一点点食用油。再加一丢丢小苏打,饭就是孩童脸颊一样松软。半根腊肠切丁,玉米一把豌豆一把,锅盖紧闭等几分钟,腊肠的油渗透到米饭里,就是简易版本的煲仔饭。扔一点红薯糙米,听起来就是再健康不过的减脂餐。
但若只让一口高压锅煮饭,未免也太过屈才。以我这个装模作样好像很会做饭,事实上能搞得厨房鸡飞狗跳,刀工差到可以跟鸡爪子剁出来的菜有一拼的人来看,高压锅实在是厨房利器。
(写到这里,我默默在心底松一口气。实在是感谢现代社会!不只是创造出了家用电器这么简单——要是在封建社会,像我这样笨到倒上炕的无用人类,实在是想不出有啥活路。)
夏天烦躁得不愿意吃饭的时候,我们东北人最爱各色蘸酱菜,还有蒸熟了的茄子土豆拌鸡蛋酱。不像是铁锅,还要架两根筷子来蒸。用平底锅也不现实——平底锅要是个人类,背了这种KPI简直要哭出来。但用高压锅来做这件事情,那就再合适不过。锅里扔进东西和水,定上六七分钟的时,另一边起锅炸上一碗油亮亮的鸡蛋酱,撒把葱花和生青椒,拌一拌就可以当作一顿饭。蒸山药芋头红薯玉米也同样使得,应付了事的饭,也得是高压锅来得更麻利些。
有了高压锅,酱牛肉就变成了一道最简单不过的菜色。牛肉切块在开水里煮过撇去浮沫,捞出来塞进高压锅。据我开饭店的亲戚讲,这样不如用滚烫的热水洗过几轮,能更好地保存牛肉的香气。但我舌头愚钝,这里的些许细微差别吃不出来。
下入各色香料后,该去干嘛干嘛,让它乖乖在锅里煮上五十分钟,捞出香料包再保温着焖上那么几个小时。这样出来的一锅牛肉,筷头一戳就透,酥香软烂地吸饱了汤汁的精华在锅里飘。
要说秘诀,也是有的。一是香料包不能泡得太久。八角香叶桂皮花椒小茴香只是添色,断断不能抢了牛肉的风头,既没礼貌,又不好吃。二是其它调料不能放得太多,但也不要吝惜。料酒要舍得放,去腥全都靠它。酱油我惯用味极鲜,要是没有常用的种类,就在超市里头转悠一圈儿,买瓶没那么便宜的。葱姜不消说,能吃辣的话,就扔个全须全尾的青辣椒在锅里,味道就又是两样。
吃完了牛肉,剩下的汤可以用吸油纸滤过,再接着煮个面。但要是冬天,这锅汤还可以再滚两次牛肉,越到后头越像是被施了魔法般,有一种妖异的香气。像是小时候读过的石头汤的故事:用几块石头煮汤,加上盐和胡椒,再放一点点卷心菜和土豆西红柿,最后讨要一点大麦和牛奶,看起来就像只用石头煮出来,但味道又好得不得了。暗暗沉沉的汤水悄没声儿地把牛肉和香料的味道刮刮走,才留下这么一锅精彩的美味。
不想吃口味那么重的,就清炖个番茄牛腩或是番茄排骨。上海本地的桃太郎番茄我倒觉得空口吃更好吃,不如放个红彤彤的西红柿。串装的小番茄丢进两个,味道又是两样——这个没啥秘诀,就是挑贵的买,越贵就越好吃。愿意吃土豆和山药的,也可以切了扔进去。香料少放再少放,悄咪咪扔进两个海带结,汤水里就有格外的鲜;加根新鲜小玉米切成段,汤就是淡淡的清甜。
这样炖出来的汤是清透的奶白色,冬天的深夜里头热热地从锅里捞出来一碗喝,跟外卖是两样东西。没得大把的鸡精或是味精,也没有增香的各色化学添加剂——事实上,我绝没有鄙视添加剂的意思。嫩肉粉不过是木瓜酶,味精是谷氨酸钠,海带里也一样有,实在没必要避如蛇蝎。
只不过,人生里有那么一些时刻,就是不想吃外边儿红光满面的小龙虾,不想吃重油重盐的麻辣烫,也不想喝外卖送来的,精致的纸盒子里边装着的配料丰富的粥和冷得绷了皮儿的蒸饺。
总有这样的时候,人只想安安静静坐在家里,喝一点自己熬的热腾腾的粥,再敲开个流油的咸鸭蛋。或是默默盛一碗自己炖的汤水,想吃土豆就吃土豆,想吃玉米就吃玉米,剩下的在锅里静静悄悄温着,深夜里各种食材自己默默交织出奇妙的化学反应之后,第二天吃到锅里只剩下个底儿,不必在每次倒剩下的外卖的时候,都经受“粒粒皆辛苦”的灵魂拷问。
小时候看红楼,读到林妹妹的“青灯照壁人初睡,冷雨敲窗被未温”,觉得实在是难过极了。林妹妹大概是不太爱酱牛肉的——但这种时候,给她端上碗自家熬的热白粥配几色小菜,或是干脆化一块土红糖在新出锅的小米粥里,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好一点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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